与一只猫建立亲密关系
当代生活越是封闭,人们就越喜爱猫的陪伴。但一只猫终归是介于驯化和野性之间的存在。正如作家朱心天写道:“人与野性猎人在城市相遇,注定亲密又疏离的宿命。”
反观历史,猫曾在古埃及被大量繁育并制成木乃伊,也曾在中世纪的欧洲遭遇大屠杀,但或许都不如今天这样富有争议:宠爱之物、“主子”、流浪猫、生态杀手……在种种称号之下,我们既渴望与猫亲近,却也占有、忽视乃至敌视着猫。
最终,我们如何对待身边最为熟悉的猫和狗,似乎也影射着人类如何对待更广大的动物群体;反过来说,与一只动物的亲密关系,也有可能让我们看到个体生命的丰富性,从而对更多动物产生同情与好奇。
正是在与一只猫共同生活后,我开启了对动物伦理和权利问题的思考,并相信与动物建立一种非剥削关系的可能——它既指向物种间的共生纽带,也关乎于对“痛苦”的共情力量,以及人与动物通过妥协、交流和协作而创造的空间。问题在于,我们要如何去重新看见并讲述这个故事?
01
自从去年搬到胡同居住,家猫怀豆的探索欲就日渐高涨。四周的僻静使得树叶间的“簌簌”声,变化无穷的鸟鸣声,以及自行车驶过松动地砖时的一声“咯噔”都格外入耳。怀豆成日守在窗边专注地听,也向往着攀上那些成排的槐树。不久后,我开始在每天傍晚时分带牠出门散步。
我喜欢在外观察牠一系列或本能或习得的行为:低伏的视野,四处嗅闻的动作,对潜在风险的判断,以及与我偶尔发生的视线交汇。牠有选择地在树干、屋顶和地面之间来回切换,也总是在快步跟上我后,又马上与我拉开距离。
散步很快变成了我们最重要的互动方式。虽然我们在整体上保持着一致的路线,但其实是互相跟随、互相调整节奏。我教牠准确辨认我的存在,牠则教我用不同方式感知周边环境。
作家淡豹在一篇讲述胡同事迹的文章里写道,一只猫因一场暴雨而住进她家。猫关不住,总是离开了又回来。后来她和邻居大妈闲话,大妈告诉她:“这猫啊,你跟它好,它就跟你好。它出去了,你跟它好,它还回来。”最终,淡豹在卫生方面做出妥协,让猫进出自如;
就在我所居住的胡同里,也有一对夫妻遭遇了与猫的相遇:几年前他们搬来这里时,招来了两只生活在附近的猫——如今被胡同居民称作馅饼和本本,带儿化音的那种——一起定居。但谁也说不清是谁先占领了此地。
02
因动物,故我在
像灰灰这样的猫毕竟是幸运的少数。如今,在城市化和宠物经济的作用下,猫带着明码标价的可爱被商品化,成为许多人家中的“摆设”;另一方面,由于个体伦理观的差异和权利保障的缺失,所谓宠物仍然是随时可丢弃之物。更不要提去年成都,三只家猫在主人未知情的情况下以防疫为由被扑杀。
来自豆瓣友邻的悼念
一旦离开宠爱和圈养,被遗弃后的猫不但很难适应如今的城市空间,还会被视为外来物种,成为需要被“解决”的麻烦(除了人们无端的恶意,流浪猫对鸟类等本土物种的威胁也经常招致不满)。在这些情境中,无论是作为宠爱之物、私人财产还是草芥,猫都被视作木讷又沉默的存在。即便是真正视猫为伴侣的人,也未必真正了解猫在生活和陪伴方面的需求。
也难怪。如果一只猫既不会说话,也不能思考,又如何表达自己的需求呢?长久以来,动物在人们眼中似乎都因此而依附或臣服于人类;即便是在人与自然更为亲近的东方思想中,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式的论断也时常使我们放弃对动物的进一步好奇与探究。从何时开始,我们在潜移默化之中被人类-动物的二元对立所影响,以至于我们无法去了解一只猫?
对于第一种以言说和理性区分人与动物的观念,哲学家雅克·德里达认为,这套固化的大众思考方式深受西方传统哲学的影响。1997 年,在一场题为《因动物,故我在》的演讲中,德里达讲述了一个与猫遭遇的瞬间:他在醒来后裸身进入浴室,回头发现猫正跟随其后,注视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。他本能地感到羞耻,拿浴巾遮挡。
人们普遍认为,只有人才会产生类似于羞愧的情感,因此需要穿衣服,动物“赤裸”而不自知,自然也不会想要遮掩。德里达在喃喃自语式的话语中提出反思:是否正是这样一个包含了“感到羞愧”、“穿衣服”、伦理和理性等“人类专属”特征在内的结构,在人与动物之间划分出清晰的界限,并建立了等级制度?
但是,我们如何能将猫、海豚和飞鸟都笼统地归属于非人类的动物,而不去看见牠们的多样性和差异性?德里达确信自己面对的不仅是一只猫,而且是一只独一无二的小猫,甚至是可随时被他夺去生命的小猫。在一系列充满戏剧性的沉思后,德里达意识到小猫的脆弱性,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淋浴需求,转而去优先为猫准备早餐。
在演讲的尾声,他重提起边沁(Jeremy Bentham,英国社会改革家,最早支持动物权利的人之一)的建议:不要问动物是否能思考,或是否能说话。应该问,“动物能遭受痛苦吗?”在痛苦面前,所有生命都平等地展现出脆弱。正是对生命无常的脆弱性感到共情,伦理才拥有了生长的空间。
通过解构,德里达看见了作为他者的猫并给予伦理回应,也为人类对动物的暴行打开了讨论空间。回到他在演讲中的一句反思:是否这一人类中心主义的结构之所以被建立,只是为了合理化一方对另一方进行有组织的、大规模暴力的行为,同时绕过人们的同情之眼?
尽管在这篇有限的文字中,我所能做的只有谈论我在与一只猫的亲密关系中,学习和感悟到了什么,但我也抱着一些私心,希望在反思的缝隙中插入一些触目惊心的的现实碎片,它们被埋藏于结构之下。
但对于个体而言,要了解一只动物独特的生命存在,并非一定要以漫长的反思为前提。我时常在生活中发觉怀豆的一举一动比我想象中更要意味深长:人是视觉中心的动物,但远视的猫仅仅通过伸长胡须,便可以判断是否能抓到一只猎物;猫对情感的表达也十分微妙,以至于很容易被忽略。正如怀豆的方式是静坐在离我十公分左右的距离,微微眯起双眼。
尽管鲜有机会接触野生动物,但我相信人们在通过纪录片的镜头,与牠们相遇时,往往也会惊讶于一只被抛下的黑猩猩为了回到族群而展现出的隐忍,或感叹一群大象在偶遇同类的遗骸时,一一用象鼻抚摸其头骨所传递出的悲戚。如果说一只猫、一只猩猩和一头大象拥有同样丰富的内在性并为我们所感知,那我们又应如何付诸于行动,在固化的人类视角之外重构一种人与动物的关系?
同样跟随着边沁关于“痛苦”的发问,上世纪 70、80 年代涌现出两种动物权利论,试图回应“人类应该如何对待动物”的问题,并促进现实层面的改变:福利论认为动物和人一样是有感知能力的个体,因此我们应使其拥有免于痛苦的权利。福利论最直接的应用是提高动物在养殖场中的生存状况,取消不必要的动物实验等;另一种相对更激进的权利论则认为,动物本身具有内在价值,应当被视为一个“生命主体”。问题不在于我们如何更人道地对待动物,而是整个以剥削动物为基础而运转的系统需要被废除。
在《动物社群》中,唐纳森和金里卡提出了一个更具创造性的理论和应用框架。他们首先指出现有的福利论和权利论都过于消极。按照后者的观点,人类对猫、狗等家养动物的驯养也是一种对牠们的自主性的剥夺,因此人类也不应该继续和牠们产生联系。但是,我们已经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猫狗的人类社会了,不仅在情感上难以割舍,恐怕家养动物的消失也会使人与动物之间的鸿沟进一步扩大。
两位作者认为,我们既应该保障一只动物不被剥皮的基本权利,也需要在与动物的特定关系中践行一种更加积极的关系性义务。对于与人共同生活的猫狗而言,这种义务往往涉及到尊重、关爱与包容。
但这里又要引出另一种被广泛默认的观点:猫狗等家养动物完全依赖于人类提供食物和陪伴,因此要真正与人实现一种平等的关系是不可能的。唐纳森和金里卡同样针对这点进行了反驳:处于依赖关系之中,就必定意味着一种无尊严的、不健全的生活吗?
身为人类,我们也有需要依赖他人的阶段:生病时需要照顾,经历了灾难后需要支持来重建生活,残障者需要器械和亲友的帮助。即使对无病无灾的健全人来说,在日常中丢失手机或没有及时取到外卖,都会带来不同程度的不安全感。真正的问题在于,我们如何正视依赖背后的种种需求,探寻并支持让个体发挥能动性的空间?
许多人在与家养动物的共同生活中,都会意识到牠们有着自己独特的欲望、兴趣、偏好和相应的表达方式。不一定与其他同类动物相通,也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。正如一只狗也不仅会服从“寻回”指令,也会自己决定何时独自玩玩具,何时与人类一起玩耍;
怀豆除了在白天和我一起散步,也常常在空无一人的夜晚独自出门,去到更远的地方。我猜想,或许是白天对牠而言意味着更多潜在的危险,于是牠将我视作安全感的来源,与我合作——一旦察觉到有陌生人或车辆的动静,牠总是优先选择上树或躲藏,等到我在更远处呼唤,告知牠危险已解除时,才愿意再次出现并追上我。
相信动物的能动性并承认它是多样化的,也是唐纳森和金里卡在书中所强调的一种积极义务。而这点将有助于我们在或许并不久远的将来,把家养动物看作真正的社会成员乃至公民,为牠们提供可培育的空间。这种义务同样可以拓展至人类与边缘动物和野生动物之间的关系。
最后,我想重提一次灰灰的故事。在“青芹”的帖子开头,她写道自己之所以知道灰灰的年纪,是因为有人在牠 5、6 岁时便将牠绝育和放归(即 TNR,目前国际公认的、最好的控制流浪猫数量的方式),治好了牠的疾病。此后,几位邻居阿姨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接力喂食,才有了灰灰与“青芹”的相遇,以及灰灰去她家“养老”的决定。
可以说,灰灰不仅自身拥有独立的能动性,还生活在一个关爱、尊重并包容牠的社区空间。对于这样一个故事,我们既无法否认她们展现出一种道德感、共情力量和积极且团结的行动力,也无法否认一项日常实践所能激发的政治潜能。正如女性主义者和哲学家唐娜·哈拉维所言:“尊重,回应,回望,给予关注并重视,保持谦卑……这些都关乎于物种在相遇时,如何礼貌地互相问候,并共同建立起一个公民社会。”
[2]Derrida J. “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 (More to Follow).” Translated by Wills D. Critical Inquiry 28 (Winter 2002): 369-418.
[3]Driscoll CA, Clutton-Brock J, Kitchener AC, O'Brien SJ. The Taming of the Cat. Genetic and archaeological findings hint that wildcats became housecats earlier--and in a different place--than previously thought. Sci Am. 2009 Jun;300(6):68-75.
[4]Haraway D. When Species Meet. Minneapolis: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, 2008.
[5]马修·卡拉柯. 动物志:从海德格尔到德里达的动物问题. 庞红蕊 译. 长江文艺出版社, 2022.
[6]青芹. “晒猫 | 15+的老猫,终于进家了.” 豆瓣, 2011-11-08.
https://www.douban.com/group/topic/252282450/?_i=563005254adb279,6302337KPt9eQy
[7]休·唐纳森, 威尔·金里卡. 动物社群.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 2022.
[8]朱心天. 猎人们. 新星出版社, 2012.
撰文 | 蓦然
编辑 | 阳少
排版 | 希希
设计 | Sam